梁治平:我的大学
编者按:在回顾中国法学教育史时,“西南现象”是难以绕过的一个话题。西南政法大学,这所位居山城,设施简朴,既非985也非211的院校,在其鼎盛时期却占据了法学理论界和实务界的“半壁江山”,无数法律人耳熟能详的名字,都与这所院校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西政是一面镜子,从它的盛衰荣辱中,我们可以看出人性的美好与丑恶,更能从中窥探大学精神在当下的处遇。今年9月20日是西政成立70周年纪念日,在70周年校庆前夜,青苗特开启“西政峥嵘”系列推文,将集中转载、整合一系列和西政有关的优质内容,它们既有整体的记录,也有个体的抒怀;既有肯定与怀念,也有批判与反思。我们期待用这些文字,向读者朋友展现西政的不同面孔,敬请关注。
作者简介: 梁治平,1982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法律系,获得法学学士学位,1985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获得硕士学位,毕业后留校任教。1993年离开中国人民大学,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现为研究员。
文章来源:本文是梁治平老师为其文集《在边缘处思考》一书所作的序言,另参见梁治平主编《我的大学》。
二十多年过去了,到校第一天的情形依然历历如在目前。
10月7日,细雨迷蒙。上午9点左右,列车缓缓驶入重庆站。虽然已在拥挤的车厢里捱过了两个晚上,我却毫无倦意。即将开始的校园生活,就要结识的新同伴,甚至眼前的山城风貌,在在都让一个年轻人兴奋不已。10点多,我随当日到达的新生一道,分乘两辆接站的卡车开赴学校。
路程比我想象的远。公路蜿蜒起伏,路边民居的窗子高高低低,层层相叠,别具情调。转一个弯,刚才还屹立前方的房屋便降到脚下,露出一片片深黑的瓦来。最迷人的是那些铺满青石板的街巷,它们上上下下,弯弯曲曲,不知所终。这景象既陌生,又亲切,像一个旧梦,激起我心中几许温柔的迷茫。
卡车沿嘉陵江溯流而上。我对于江河并不陌生,但是当日的观感却很特别。左面高岸,右面深谷,江水浩荡,烟雾迷茫。此情此景,与卡车上一群胸怀远大、豪情万丈的年轻人当时的心境不是很相配吗? 终于,卡车驶进“烈士墓”旁的一座大门,我们到了。只是,车并没有开到坐落在小山上面的宿舍,而是远远停在小山之下。我们面前是一条泥泞的坡道,路虽够宽,但也够滑,车不能行,只好徒步了。抬眼望去,小山上矗立着一幢巨大的凹形建筑,楼借山势,称得上宏伟壮观,但那些裸露的门窗却掩不住破败之象。那里就是我们将要生活和学习的地方。
初识校园,未免有几分失望。然而这只是开始。很快我就发现,还有比泥泞的道路、简陋的校舍和残破的校园更加令人失望的东西:教材老化,课程无味,师资欠缺,资料匮乏。对一个初人大学渴求新知的青年学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觉失望的呢?不过,回到20年前,我们的遭遇与其说是特例,不如说更近于常规。重要的是,在那样一个社会激变的当口,大学具有一种特别的意味。更何况,在有些方面,我的大学与众不同。
同学当中,年长的三十多岁,阅历丰富,年纪小的不过十五六岁,刚出中学校门。这种代际混杂的“奇观”今日已不复得见。当日的情形固然不属正常,但是不同人生经验相激荡每每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而那过程本身尤具挑战性。直到今天我仍相信,即便在最好的大学,一个学生从他同伴那里能够学到的应当不比得之于老师的更少。此外,年龄差异和生活经历的纷杂对于学科和学制单一带来的问题多少也是一种平衡和补救。毫无疑问,在西南政法学院的校史上,“78级”这个称谓有一种特殊的意味。试想,新生入校即无学长,而且从第一年到第四年总是老大,这种情形岂不是“前无古人”。应该说,这种格局无益于健全的教育,反易养成跋扈之气。有这样一则故事:某日晨,某君口诵英语,徜徉于操场一角。侧有一跑步者,往复不止。某君不胜其扰。厉声止之曰:“呔!我是78级的!”跑步者不甘示弱,对曰:“我也是78级的!”的确,与学弟学妹们相比,78级同学享有诸多特权。他们是头生子,老大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记得第一年期末考试,老师们把茶水和冷饮送到考场。所幸,78级诸君那时已基本上成熟自立,不致滥用自由。敏感的心灵、旺盛的精力和求真的冲动,因有自由的空间而获得发展,创造出一种独立思考、蓬勃向上的局面。身为78级的一分子,即使不参加学生组织,不参与辩论,不卷入任何一个中心,也一样能够领受和享有那种自由、独立和开放的精神。这种精神来自于那个生机勃勃的开放的时代,也来自于当年师生之间的平等关系,来自于学校对于自己学生的信任与尊重。
说到老师,我眼前便浮现出一些熟悉的面容、声音和姿态。许多年过去了,记忆中的这些影像既没有衰老,也没有褪色。我领受过这些老师的教诲,接受过他(她)们的指导和帮助。实际上,他(她)们传递给我的东西远甚于单纯的知识。他(她)们待人的真诚,对学问的执著,还有他(她)们的责任感和正直的人格,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痕迹。以后来我自己教书的经验,我知道,在我教过的学生当中,哪怕一个班只有一人数人能因为我而受惠终身,我的努力便没有白费,我的付出便有了回报。我的老师们读到这段文字,应当有一丝欣慰之情吧。
同今天的许多大学相比,我的大学简陋、残破和狭小得不宜称为大学。但那确确实实是我的大学。我这样说,并不只是因为我曾经把一段青春留在了那里,也不简单是因为她一直被人们叫做大学,更不是因为我认为大学只应如此。我的大学之所以无愧于大学之名,是因为她保有一种开放、自由和平等的精神。我曾经在这样一种精神氛围中学习和生活,在其中成长,了解世界,认识自己。
已经有多年没有重访我的大学,平日,若非有人提起,甚至想不到我的大学。然而,她独立而自由的精神早已融人我的生命经验,成为我身心的一部分。我知道,有一天我将重返母校。我也知道,那时我看到的校园,会比当年的现代许多,美丽许多。但愿她那自由独立、开放进取的精神依然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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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 ✎ Zorro
本期编辑 ✎ Ben